画皮(一)
飓风席骤雨,噩然无光,影斜。
夜里头,一间酒肆扛着风雨,热闹非凡。
远处有个坐在轮椅上支着一枚芭蕉叶的人影,腐烂的肌肤像补丁一样东一块西一块。这具烂掉了的尸体,叫风绰。
风绰眨眨眼,感受不到眼珠的存在,又拽了拽衣领想挡自己的脸,破烂衣袍捉襟见肘的,无奈放弃。
她慢吞吞地摇着轮椅,神识之中,一片阴冷冷的色调,她知道这也是一屋子尸体,忽然有些安心了。
死了也轰轰烈烈的尸体们在雨夜中酩汀大醉,听起来很江湖侠气!
门口坐着的俩虎背熊腰的强壮尸体,其中一具断了只胳膊。风绰估摸形态,他们似乎正捧着对方的脸。
“兄弟,你这脸蛋子真是帅得、帅得……嗯,帅死了!”独臂汉子绞尽脑汁,最后选择了最朴素的形容。
“嘿嘿,你也一样!”另一人傻乐乐道。
“我用一条胳膊与那画皮师换的,兄弟你呢?”独臂汉子又问。
“嘿嘿,俺也一样!”痴呆汉子憨憨地指向自己的脑袋。
这个痴呆汉子大概是用脑子换了张面皮。风绰边听边想,她关闭了感知事物的神识,滚着轮椅就往兄友弟恭的俩人方向去。
“兄弟——哎呦!”独臂汉子还待说话,却听他大嚎一声,从地上弹了起来。
汉子那么旱地拔葱的一跳,‘咔吧’一声,他的小腿竟堪堪折断,脚被压在了风绰的轱轮下边。
“啊,抱歉。”风绰连忙往后退了几步轮椅。
“哎,眼睛瞎啦你?”他恼怒道。
风绰闭着眼,听罢抽了抽嘴角。
独臂汉子不满地拾起那只脚,像穿鞋一样给自己装了回去,这才抬头看向来人。
……好吧,还真是瞎子。
这少女浑身湿透,尽是污泥腐水,坐在一只粗制滥造的轮椅上。脸皮腐败,肌肉松垮,凸的凸凹的凹,毛发却没脱落,糊在腐肉上。面如灰,唇发紫,一副死了许久的模样,腌臜可怖至极。
还有,她闭着的双目下好像没有眼球,纤长的睫毛下边,乌青青地凹陷进去。
“哇!小丫头你长的真别致。”汉子咋舌。
“……谢谢。”风绰谦虚,而后继续微笑,说,“压断您的脚,真是抱歉。”
打小凭借一张漂亮脸蛋吃香喝辣的风绰何时收到过这般泼辣的评价,她无声地叹了口气。
“小事小事。同是天涯残疾鬼,你又长得如此独特,这腿你中意,大叔就送给你了!”那汉子摆了摆手,又蹲下身子将脚又卸了下来,十分大方地递给风绰。
还在悲慨的风绰感受到近在咫尺的一只脚,立刻忙不迭地笑着摆手。
独臂汉子也不推脱,按上脚坐了回去。
痴呆汉子很热情地给风绰倒了碗酒,只是他趔趄又手抖,撒在外边的酒比碗里的还要多。
风绰微微笑着,摸索端起了酒碗。
一碗酒下肚,风绰听到水入囊袋的‘咕咚’一声,她心底苦笑着叹了口气。
天才阴阳术士风绰借尸还魂,还借到了一个双目失明,四肢被废,修为尽毁,貌比夜叉的尸体中,成为了一具由内烂到外的腐尸。
她虽是委屈至极,但也很快接受了这个设定。
被迫接受也是接受嘛!
借尸需完成尸主逝愿,作为还魂的报酬。这是阴阳道禁术,风绰并不十分清楚失败的后果,但她也并不打算以身试法。
因此这些天,风绰理了理思路,制订了三个小目标。
第一,确认尸主的遗愿并代其完成,以防引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。
第二,继续自己未完成的使命:势必要让阴阳大同的光照在大地上。
第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点,她要给自己找一具漂亮点的躯壳!
虽然自己看不见,但风绰这般爱美之人也决计无法忍受自己被冠以‘长相别致’的帽子!
于是乎,风绰寻着‘画皮师’经久不衰的传闻,来到了这里。
“两位大哥,这位画皮师是何方神圣啊?”风绰歪头,轻轻问道。
“他啊!他可真是位神人,修为高深莫测,画像水平更是堪比女娲!”说到这里,独臂汉子拍案叫绝,口若悬河起来。
从开天辟地讲到阳盛阴衰,独臂汉子讲得滔滔不绝,痴呆汉子听得惊叹连连。
风绰微笑着在轮椅上如坐针毡,独臂汉子话密到完全不留缝隙。直到身边那桌走了第五波尸体,她忽然有些懊悔自己为什么走进了这家酒肆,与这一个话唠一个蠢货搭了话。
肆外依旧狂风大作,风绰闭着眼,认命地想还好这酒肆搭地结实,否则,恐怕就是在露天的狂风暴雨中,边喝雨水掺酒边听尸体讲故事了。
下一秒,酒肆的屋顶被整个吹了起来。
滂沱大雨浇下,风绰捧着一碗雨水掺酒在风中凌乱……
豆大的雨点狂落,震天的雨声中,风绰终于见缝插针,匆匆辞别两个汉子,转着轮椅冲入雨中,落荒而逃。
风绰没入雨夜,沿着独臂汉子支离破碎的描述,来到了关南雾山林。
尸骨齐,血雾笼天,阴嚎久不息。
此处是尸魂鬼怪聚集的地方,阴气浓烈。据说那位画皮师落户于此,他惯游走于阴阳两界,替阳人阴鬼画皮描妆为生,善恶难辨。
风绰开启神识,茫然地‘走’在尸骸路上。她向内深入,耳畔的嚎啕竟然渐渐消散了。
就像空旷山涧的晨风抚落了玉璧上的一滴水露,而后泠声悠远,空灵澄澈。
林中赫然出现一束紫幽幽的盘树,它攀绕在一幢金鼎庭院外。层叠的紫色叶片仿佛纸张上浓烈一笔墨。浓郁的一簇簇紫叶下,米粒大小的金色花苞由下而上渐次膨大,然后豁然开放。
灿烂的金花,火一般迅速在蜿蜒的紫色枝丫蔓延开来,只是几个瞬间,紫金色包裹了整个庭院。
金箔般的花瓣泛着光泽,衬在紫色幕布下,美得惊心动魄。
双目失明的风绰看不到那般热烈壮阔的盛状,她只觉得有一股浓烈的阳气略过,而后清香扑面而来。
风绰皱眉,心说不对劲。
神识下,这分明是一颗枯死树。活物阳昌阴衰,得以发育生息,死尸阴盛阳竭,本应了无生机,可这死木却有着那般浓郁的阳气,驱使满枝花开。
——此树有异!
风绰心怀芥蒂来到院门前,轮下有个不矮的门槛,她尝试了三次,轮椅都被卡了个结实。
无奈,风绰只能从轮椅上站起来,绕到它后边,抬起来,挪进去,然后又坐了回去——我废了,我装哒!
其实风绰确实是废了,但没废彻底,走两步的本事还是有的。
进入院庭的瞬间,风绰愣了愣。
这似乎是一个强悍的阵眼,阵法范围必定不是一般的大,充盈的法力溢满庭院,却被人控制的很平稳柔和,因此一路接近风绰仍毫无察觉,施阵的人的修为定不一般。
她边想边往前,突然猛地刹住了车。
前面有人!
风绰坐在轮椅上,身后是满墙烂漫的金花,身前是个玄霜映月的男子。
空明月夜般的院中,盘根曲折的紫金花树下,一个穿着浅白金色轻衫的男子正执笔立于案前,他身量如竹般高挑挺拔,案上铺展了一件流光溢彩的紫色锦袍。
男子耳上别了支鎏金烟斗,俯身在袍子上写咒文。他一手草书洋洋洒洒,金色的墨仿佛溶了天上的参商,在紫色的袍子上如同一道道银河般璀璨。
他偏头,用精致的眼尾撇了眼来人。
而那也是一张很惊艳的脸。
骨相明朗,颇具气度,皮相极为流畅,面上没有一道多余的阴影。清冷上挑的眼尾下是两撇金色印记,在他细腻的皮肤上尤其惹眼。浅金的眸子没有情绪,冷漠难接近,但一抿薄唇却泛着粉,仿佛衔了一瓣桃花。
清雅至极,矜贵至极,孤傲至极。
风绰看不见,却也是狠狠地震惊了。
因为按理来说,活物定为阳,死尸必为阴,一强一弱,阴阳不可能势均力敌地共存。
换而言之,一个生灵,是死是活是定数,他不可能既活着又死了——这有悖常理!
至少阴阳术士所接受的知识是如此的。
可是神识中,风绰面前这人,阴阳两种气息不争不抢,混合地究极均匀,像是阴阳双鱼图一般缓缓流动,无比协调地傍于他周身,是从未见过的阴阳共生之人。
……不,或许,他压根不是人!
画皮(二)
风绰沉默地面向那人的方向,感受着他诡异但出乎意料和谐的气息,忽然想起来自己年幼时曾经看到的几本落灰的册子,上面似乎记载了一些与寻常阴阳术完全相反的禁术。
册子被仙尊藏的很深,字迹有些歪扭,风绰怀疑作者是用左手写的,但她还是很好运气地将那些鬼画符分辨出来了。也正是这些潦草的启蒙,让她渐渐有了阴阳大同的信念。
她记得那是些修炼死尸阴气,与阴阳道的阳术结合的方法。只是对此大逆不道的念头,阴阳道向来是明令禁止的。
不过现在看来,阴阳结合并非纸上谈兵,至少面前这个……嗯,‘阴阳鱼’,是个成功的例子。
姑且叫他‘阴阳鱼’吧!很适合他!
风绰心下欢呼起来。
趁她发呆的功夫,那男子又垂下眼皮,而后很不待见地开了口。
声音很好听,语气却不带一丝温度,好像料峭春日里的一抹带寒的风。
他说:“我不替阴阳术士谋事。”
风绰回神,连忙欠身:“先生,我并非阴阳术士。”
气分阴阳,阳气极旺者,可练阳气,修阳术,杀阴鬼,斩阴魔,是为阴阳术士。风绰借尸还魂,已然成为一具了无阳气的行尸走肉,自然算不得阴阳术士。
那‘阴阳鱼’没搭话,风绰也不急,两人就这样默契地静了一会儿,直到他终于搁了笔,将那张紫底金纹的袍子敛起来抖了抖,然后披到了身上。
飞扬的金色字迹映在紫色华袍上,光游走在袍子上,仿佛一丝一线一笔一划都在不急不缓地流动。
当真是流光溢彩!
男子扭头,认真打量起风绰。额前发垂地随意,慵慵懒懒地挽到身后,发梢用一只镂空的金坠发环束在一块儿。
他生得冷峻清傲,却穿得绚彩华贵。
“好别致的一张皮。”半晌,‘阴阳鱼’啧啧称奇。
“先生谬赞,谬赞……”第几次听到这个评价词了?风绰咬紧的牙关挤出几个字,呵呵一笑。
“客气。”‘阴阳鱼’不咸不淡又道,“你真该庆幸自己瞎了,免遭一罪。”
“……”风绰依旧微笑,眉尾却狂跳不止。
她真的很想撕烂他的嘴!
正待她措辞考虑如何同这刻薄的‘阴阳鱼’开口求他赐自己张新皮,却探见他不急不缓地摘下了耳边的金烟斗,往树下一倚。
‘阴阳鱼’薄唇微启,含住那枚烟嘴。紫金色烂漫的花树下,缭绕的烟雾打着旋儿。
弥漫的青白烟中,‘阴阳鱼’直奔主题:“来与我求皮的有活人,也有妖鬼。我往往摘一对健康的肺,要么顺他们一条肠子,截他们一只强健的腿,或者一半鲜活的脑子。你呢。你能给我什么?”
好血腥的交易,这‘阴阳鱼’是打算重新拼个人出来吗?也许他家里摆了好几具东拼西凑的生物尸体。风绰转念又想,这人能将阴阳之气融合地这么变态,有点变态的爱好也很正常了。
她思索一瞬道:“先生还需要什么?”
‘阴阳鱼’沉默了。良久,他来到风绰身边。
清澈的木调烟香带着丝丝缕缕的花甜果香包裹了风绰,她正惊讶这只酷炫的‘阴阳鱼’居然喜欢这般精致甜美的烟香时,却感觉他抚上了自己的轮椅,然后将自己调转过去。
“你脏腑都腐烂掏空了了,筋脉尽毁,眼珠也不剩,我想你大概也不乐意将脑子摘给我,所以这单交易做不成的。”
他不等说完,就将人往外一推,然后又说:“告辞吧。”
“啊?”风绰发懵。
“含蓄话听不明白?”咕噜噜的车轮声中,‘阴阳鱼’在她身后提了提音量,“我说你太废了,要不起。”
风绰自认为是个脾气很好的……尸体,之前做人的时候就很少生气,跟什么魑魅魍魉说话都是你来我往很讲道理的,尤其如今成了食物链低端动辄遭人追杀的破烂阴邪鬼怪,她性子更加平和了。
所以在被很无情地撵出去的时候,脸上还带着她一贯柔柔的微笑。
于是乎,相貌‘别致’的风绰跌倒在了门槛上,连人带车颠了个彻底。她拍拍屁股起身,把自己裹回了肮脏的道袍下边儿,唉声叹气地抬着轮椅离开了那间诡异招摇的庭院。
一个臭开膛破肚的阴阳鱼,神气什么!风绰打算头也不回地离开。
然后她摸到了下垂的皮和滑腻的腐口。
……她一定会回来的。风绰灰溜溜地想。
画皮(三)
风绰郁闷地佝着身子出了关南雾山林。
关南雾山林边上是关南镇,由于临近大量的阴邪之物,镇中多修炼的阴阳术士,既有各大阴阳家派来镇守的长老,也有前来历练的小辈。
镇中阴邪入侵十有八九,幸而有阴阳术士庇护,百姓得以安居乐业,对一些阴邪的出没,也能镇静地大喊一声——救命啊!
风绰小心翼翼地游荡在关南镇,想着如果运气好的话,没准能偷具谁家倒霉蛋的尸体拿去跟那个‘阴阳鱼’换张皮。
偷尸体……听起来很缺德啊!风绰叹了口气。
她不敢逛得太张扬,就沿着墙慢悠悠地转。转着转着,来到了关南镇的菜市场。
雨后烈日如同蒸笼,潮热中,人头攒动不止。
男女老少黏糊在一块,他们似乎个个义愤填膺,叫骂声此起彼伏,听不出个来龙去脉。但可以确定的是,他们是在辱骂一个少女,而且骂的都很难听。
风绰开启神识,沿着你伸出来我缩进去的手臂方向,她探得到了一个少女的躯体。
活物特有的暖色流动在少女体内,只是相比于满场括噪还时不时丟个菜叶的人们,这少女的阳气似乎有些寡淡,有些不稳定。
应该不是寻常活人,可能是种吸阳气的妖物。风绰想。
菜市场头儿上,悬挂的是一个几乎赤条条的少女。
她双手被反箍在头顶,脚尖虽然点在地上,但实在无法着力。她被吊地晃晃悠悠,发污的衣着几乎是半挂在身上的,露出瘦弱的身体,她在架子上左摇右摆地,活像条挂在门口等待晒干的咸鱼。
这少女肤色极白,像玉一样,只是现下有些脏。发色也偏淡,垂着头,看不清面容。敷衍的衣物勾勒出她有些干柴的身形,只是身上青一片紫一片,有的伤口刚结痂。
一个下午,菜市场人络绎不绝。
一波人骂够了,骂累了,换下一波人骂。他们的话术都差不多,连姿势都如出一辙——挂篮子的手掐着腰,另一只手指着架子上荡悠的‘咸鱼少女’,一下点一下,唾沫星子飞溅。
风绰躲在暗处,本想去打探一下八卦,可想起自己‘别致’的脸蛋,硬生生别了回来。
她无奈,靠到了傍晚。
煌煌红霞抿入辽远的林间,袅袅炊烟融进透亮的云层。
直到天色暗了下来,手舞足蹈泄愤的人们各回各家,风绰才来到‘咸鱼少女’身边。
白嫩的少女像是一朵被捻过的玉兰蔫在架子上,她听到轱轮滚来,又以为是来‘喷水’的百姓,不动作,依旧耷拉着脑袋,左边荡来荡右边。
‘咸鱼少女’等了一会,不见来人动作,有些惊讶的抬起头来。
面前是一个坐着轮椅的少女,整个人都烂吃吃的,处境比自己好不到哪去。借着朦胧的光,她看到了这少女的面庞。
她轻呼出声,是很柔软的嗓音,很纯真,很有朝气,不像个虚弱的咸鱼会有的精气神儿。
风绰微微一笑。
“这位娘子,你好生别致呀!”‘咸鱼少女’蓬乱的发丝后边,一双浅棕色的眸子晶亮,朗朗开口。
风绰的微笑‘嚯’地僵住了。
……够了!她知道自己现在令人作呕,也不至于是人是鬼都要先来上那么一句吧!
有那么一瞬间,风绰想转头就走,谁爱管这吊起来的咸鱼谁来管!
好在稳定的情绪让她止住了撂挑子的冲动。风绰敛了敛心情,冲着少女的方向问道:“姑娘,你缘何被掉在此处造人打骂啊?”
‘咸鱼少女’眨了眨眼,真诚答道:“那日我在‘怡春抚栏’上工,有位娘子说我勾搭她丈夫,我就被拖出来晒太阳啦。”
‘怡春抚栏’是这片儿最负盛名的歌舞红楼,这里的女人们卖艺不卖身,通常不会与客人有什么皮肉交易。不过因为点小费逾矩,官爷大老婆寻过来的事情也时有发生,只是听‘咸鱼少女’这轻快的语气,不知道的以为她是捧着瓜子看热闹的一个呢。
“那你如此做了吗?”风绰看不到‘咸鱼少女’的模样,但听起来她似乎脑子有泡。
‘咸鱼少女’苦恼思索了一阵,然后恍然大悟一般大声道:“啊!我为了那些人的阳气与他们交合,这就不是勾……”
“嘘——!”风绰惊得连忙起身去堵‘咸鱼少女’的嘴。
因为看不见,风绰弹射起来的时候一把摁住了‘咸鱼少女’的脑门,纤长的睫毛扫过手掌边缘,她才慌乱地往下找到了那张没有把门儿的嘴。
这条‘咸鱼’真的脑子有泡啊!
这满镇都是阴阳术士,自己现在又是实打实的尸体一具,‘咸鱼少女’气吞山海地这么一喊,给他们听到的话,怕是自己轮椅摇出火花也来不及跑了!
‘咸鱼少女’一阵胡乱的呜呀乱哼,她偌大的眼睛在风绰的腿和轮椅之间疯狂轮转。
确保她能安稳下来,风绰才松了手。
“娘子,你不是残废呀!”‘咸鱼少女’惊道。
风绰颇有耐心,跟哄孩子一样笑了笑:“我只是不太能受累,四肢会无力罢了。”
‘咸鱼少女’夸张地点了点头。
“你刚才说你吸他们的阳气?”风绰揣度她是为了自己的皮囊不会枯萎,小声问,“这事你同别人说过吗?”
“没有哇,他们就说我弄死了人,不过没有人问过我,只有你问我。”咸鱼少女认真地盯着风绰凹陷的眼眶。
风绰点头。
想来也是,人们都爱跟风,千人之嘴足以杜撰一个有头有脸的故事,那时候,真相是什么好像也不再重要了。都是看乐子罢了。
“那你没伤人?”风绰问。
“当然不会!”咸鱼少女很骄傲,她晃了晃钝疼的手腕又说,“有位官爷天天来看我舞剑,我就老是吸他的阳气,后来我看他精气不好,还特意避开他了呢!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风绰有些意外,这个傻不愣登的‘咸鱼少女’,居然是个舞剑的。她这智商,真的不会舞出人命吗?
风绰心下了然。
她猜测大概因为这‘咸鱼少女’为了维持面皮,需要采阳补阴。男人们来,就会被她拖着行苟且事,某家大老婆看出自家男人春潮泛滥,登时恼怒,所以随便找了个理由惩治‘咸鱼少女’。谁成想这妖物幻化的‘咸鱼少女’生命力究极顽强,一顿折辱下来,竟然还活着。
风绰觉得,这样一个单纯的孩子绑在这里受苦,似乎有些残忍,她也许真的没做错什么。
“你可有姓名?”风绰问。
“好像是叫……玄艽!对的,我叫玄艽!”咸鱼少女乐。
她其实生的很漂亮的,眼睛大大的,鼻头圆圆的,身形修长,但长相幼龄,倒是很配她这个愚笨的脑袋瓜。
不过如果是妖物,这张皮十有八九出自那个‘阴阳鱼’的手中。风绰摸了摸自己松垮的脸皮,无奈叹了口气。
“玄艽。你所说句句属实吗?”风绰问。
“当然啦,我才不会撒谎。”玄艽努嘴。
风绰点了点头,她抬起双手,第一次尝试凝集了周身陌生的阴气,又飞快地挽了个再熟悉不过的阳诀。
“威侮五行,怠弃三正……”
作为一具放在太阳地底下烤烤就要滴尸油的腐尸,风绰的嗓音并不似寻常少女那样甜丝丝的。平时讲话感觉不太到,但在这般严肃的时候尤其明显,她声音有些沉,威严肃穆。
风绰话音落下,凭空出现一轮幽幽阵环,随着风绰手指的转动结印,阵环仿佛活了一般,纹路不断丰富,咒图越发复杂。
阵纹蔓延如水,无比流畅。
玄艽被绚丽的黑银阵迷花了眼,她正一双星星眼崇拜地看着那个面容就要散架一样的腐烂少女,却听到她利落的声音再次响起。
风绰轻呵:“寄生阵——魄开!”
刹时,阵环银光乍现。再回神,风绰竟看到了一个流水桃花的小镇子。
天哪!起猛了,瞎子看见事儿了?
画皮(四)
风绰一时难以适应眼前斑斓的色彩,毕竟自从她借尸还魂到瞎子身上,她就只能用神识视物。
神识,怎么说呢……虽能分辨事物,却没有色彩,只是一股股具体的阴阳之气罢了。
所以风绰当即泣涕涟涟,上次看到这些事物是什么时候来着?
她不记得了。
所谓寄生阵,是种高阶阴阳术,通常是施术者将自己的阳魂寄生在目标对象上,以此与其情感共知,从中探寻目标的一些难忘记忆。寄生阵要求施术者有者极强的阳魂,否则会被寄生对象反噬,最终魂魄难归一。
人有魂魄之分,阳魂主情,阴魄主体,失其一,都不堪设想。因此学的会的阴阳术士并不多,或者说,敢学敢用的不多。
只是如今的风绰没有阳气,她只得剑走偏锋,以自己的阴气为媒介,尝试寄生在玄艽的体魄上,去探知她的记忆。
这是铤而走险的一招,毕竟从未有人以阴气炼阳术。幸而,她成功了。
良久,风绰沉下思绪来,发现自己似乎趴在谁的头顶上。
不,不是她,应该说是那个‘咸鱼少女’玄艽,她正趴在一个人的头顶上,盘在人家乌黑端正的发髻上。
这应当是阴阳界的得道高人,能梳这般半高挺发髻的人,地位应当不低。
他一头如锦缎般的乌发,一半束在头顶,挽在一块。玄艽就作为一只曲折玲珑的木制发冠,紫色的枝条衔着一朵朵将开未开的金花,蜿蜒盘绕在这只发髻上。木尾下弯到这人前额的发根下缘,像条细长精致的多折抹额一般,额心处缀着一枚金花苞。
可惜初次探访那画皮师时风绰看不见那株紫金花,否则她必定会大呼眼熟!
——矜贵灿烂!
风绰隐约记得自己曾经的仙尊也是梳这样一座半高的发髻,然后别上金雕螭龙发冠。她这般想着,忍不住向下看了一眼。
贴着人家脑门儿,风绰看不到他脸,只能看到他整洁利落的轮廓和两笔凌厉的眉毛,下边是长直浓密的眼睫和高挺的鼻子,其他啥也看不出来。
应当是张不错的脸吧,风绰想。
她收回目光,这才看向四周。这玄艽是‘发冠妖’?还有这种妖吗?她记忆中怎么是这般场景?这又是什么地方?
十万个问号里,风绰无声惊叹了一下。
一条碧莹莹的河流淌在道中,杨柳依依,女人们用布巾挽着发,蹲在河边捶打衣服。
春日复苏的暖阳下,这镇子萦绕在祥和之中,配得上‘世外桃源’几个字。
忽而,打一户中走出来一个胖乎乎的女娃娃,大概四五岁的模样,扎着两只小丸子,碎发胡乱翘着。她乌黑的眸子晶亮,咧着水润润的小嘴,肉乎乎的手上抱着一只小篮子,篮子里是几件小小的兜衣,像只肉丸子。
她有模有样地来到河边,‘哼哧’坐在地上也锤起衣服来。
风绰趴在这人头上,本看得目不转睛,却在这小娃娃出现的时候一愣。她似乎感觉到身下这人在发抖。
原先只是轻颤,到后来是极力克制的那种抖动。
风绰垂目,明明看不到五官,但她还是觉得这人的眼眶似乎红了。
……他,好像很悲伤?还是在隐忍什么?
风绰不懂,她只是个看戏的来着。
那‘肉丸子’捶打地水沫飞溅,晶莹的水珠落在她脸上身上,逗得自己嘎嘎直乐。然而她似乎不够尽兴,索性将洗衣锤一丢,挽起袖子来直接上手泼起水来。
原以为是来锤洗衣裳,也许她就是来玩水的。
‘肉丸子’玩得欢快,完全没注意身边湿漉漉的篮子。她一手扬翻篮子时,五颜六色的小衣服像小舟一样落入河中,飘飘悠悠地往下游淌去。
浑身湿透的女娃娃一惊,连忙伸手去够。眼瞅着够不到了,她蹬掉脚上的草鞋就要下水。
风绰心道不妙,下一秒就飞了起来,眼前是一抹慌张的金色。
身下的男子抢先动作,踏过河上停留的几枚柳叶,两步落在了女娃娃身边,将这只顽皮的‘肉丸子’整个儿提了起来,另一只手还捞起她绿色的裤衩。
女娃娃凌空而起,还在‘呱嗒呱嗒’地嘀嗒水。
风绰借着荡着涟漪的河面勉强看清了这人的穿着。一席金色广袖长衫,袖口砸了黑底的七十二地支,这是阴阳道最高级别的道袍。很不低调的颜色穿在这人身上却仍清雅蹁跹如谪仙,周身气场清冽,让人无比心悦诚服。
‘肉丸子’盯着自己垂落的脚尖,兴奋地“哇”了一声,然后扬起脑袋来与这男人对视。
男人垂目,蹙着长眉与女娃娃对视。
随着男人微微低头的动作,风绰也看向这只‘肉丸子’。
好水灵的一个女孩子!
她湿漉漉的眼睛好似小鹿那般,风绰望进去,只觉得她与自己小时候好像有些相似。
嗯!樱花面,美人姿,都是十足的漂亮!
两人,哦不,三人对视良久,风绰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要这么提溜着小娃娃直到她风干。好在小孩子耐心极为有限,‘肉丸子’回过神立刻惊呼起来。
“仙人!仙人!”女娃娃大叫,软糯的声音此时却有些尖锐。
男人一愣,旋即轻笑起来。他反手将‘肉丸子’托入怀中,只是姿势很生疏,娃娃的半个身子悬在外边,十分没有安全感地抓紧了男人印着三十六天干的衣领。
落回地面时,风绰看到‘肉丸子’哼哼唧唧地想要挣脱男人别扭的怀抱。身下那人却不曾动作,将她箍地紧紧的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男人忽然开口。
风绰觉得这音色有些耳熟。
“我叫秦艽,四岁了,我家住在博柳巷十四纵十五行。”女娃娃撇眉,指了一个方向,继续自报家门,“我爹叫秦榜,是个术士,我娘叫唐元,是个猎户!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男人轻声,顿了顿,然后一声重复道,“秦艽,秦艽……”
小秦艽本想回应,却重重地‘咦’了一声,冰凉凉的小手抚过男人的脸颊。
“仙人,你哭了吗?”小秦艽问。
“没有。”男人眼眶通红,喃喃道。
“你哭了呀!”小秦艽摇头,看着男人脸上的泪痕道。
“我没有哭。”男人固执地说,却死死盯着怀中拧成麻花的小秦艽。
风绰趴在男人头顶,看到了小秦艽用手毫无章法地去擦拭男人的脸,她手上一片湿润。
春日里,新树抽芽,生机氤氲河畔。
萦绕的绿意中,一个谪仙般翩然的男人,抱着一只湿漉漉的‘肉丸子’,哭得泣不成声。
画皮(五)
风绰看得满头雾水,她不明白这男人抽什么风,怎么好生生地哭成这样。她正纳闷,一滴深浓的血滴落下,而后场景飞速染上了骇人的颜色。
还是那个生意盎然的村落,那条绿柳下的碧河,如今却流淌着乌黑的血迹。
地上是咆哮扭曲的村人,他们支离破碎,痛苦地哀嚎做一团。
村人哭嚎着寻找避难所,异变的怪物逮着逃难的人就疯狂地又啃又咬。被啃咬的人扭曲尖叫一阵,就乱七八糟地爬起来,以诡异的姿势扑倒曾经一同垦田的邻居,毫不留情地啃掉哭嚎求饶人的半截屁股,鲜血四溅。
残忍且变态!
绝望笼罩了整个镇子。这是末日,是地狱——
风绰还是趴在这人头上,她看着满地的躯体,听到绝望的嘶吼,心说这寄生魄真刺激,逼真地就好像她确实经历过一般,这种身临其境的恐惧感让她心悸不已。
她知道这种瘟疫般变异的阴邪入侵,整个阴阳道史上记载的不过两次。
无论是谁,被异变的妖物撕咬过,最终都会丧失理智。到目前为止没有治愈之法,只要异变的人头还能动,他们就会发了疯的咬动着的东西——不论是不是自己人。
很粗鲁野蛮的无差别攻击。
第一次阴邪异变,据说那是真的不见天日。各阴阳家派出了多少得道长老,损失了多少英才新锐,整个阴阳界没人敢清点。当时的阴阳术士没有经验,不知道这阴邪之气暴戾到阳术完全克制不住,乱七八糟的阵法此起彼伏,跟烟花一样胡乱炸。
那场浩劫持续了三个月之久,异变几乎蔓延了大半个陆地。
第二次,阴阳界有了不少进步,面对异变的父老乡亲绝不手下留情,好像在为上次的混乱找补一样。阴阳术士们手起剑落,狰狞的脑袋跟冬枣一样哗啦落下,抽搐的肌肉啃两口血腥的泥土,然后永远地安静下来。
这次异变结束时,满地滚落的人头中,这个是二舅,那个是太奶,一家子整整齐齐,一村子谁也不落。
这是第三次,阴阳术士们磨刀霍霍,劈天盖地而来。
风绰随着身下人来到曾经的‘世外桃源’,却见他没有随着众人一同切人家脑袋,而是焦急地寻找什么。
啊,是在找那只‘肉丸子’吧!
风绰有些感慨。这得是什么前尘羁绊啊,让这个男人这般痴情。她正感叹,却见一只极漂亮的手覆了上来。修长的手指有着分明而不突兀的关节,一把握住了发冠。
风绰……不,是寄生在玄艽身上的风绰被摘了下来,那男子发髻垂下,发丝散在凝着血雾的空中。
原来盘作紫金发冠的玄艽如今化作了一柄长剑,通体墨紫,弯曲的枝节缠在一块,剑身笔直。金花留在剑柄,金色的纹路爬满了剑身。长剑两侧,是金色的刃,闪着霸道的光芒。
被握住的风绰正想一睹美人芳容,却一阵眼花缭乱。
这男子衣袍飒沓,姿容凛然。他左手立掌于前胸,拇指无名指捻在一块,右手若轻若重地提着剑,长剑舞动行云流水。直到四个阵眼骤然在空中出现,头晕目眩的风绰才意识到这人原来是在结阵,可他随意到连阵诀都没有念。
金色广阵迅速弥漫在天际,范围之广仿佛罩住了整个苍穹。
好强!风绰惊叹。
而下一秒,更是惊地风绰合不拢下巴。
金阵结成的一瞬间,满村咆哮的怪物被牢牢定住了。仔细一看,污浊的地面窜出了无数细闪的金光,锁链一般锁住了张牙舞爪的阴邪妖物。
妖物们挣扎不止,糜烂的嗓音从咆哮变成了怒吼,却还是被死死抓在地上,像钉死了一样。
这么大的阵,这么蛮横的束缚,一定需要极强、极强、极强的道行!
“玄参长老!这样太耗阳气了!”怪物震天的咆哮中,有个青年抻着脖子嚎了一句。
玄参长老?被攥在手里的风绰终于得空抬头看了一眼。
很刁钻的角度,但能清晰地看到这位年轻长老精致流畅的下颌线和完美的鼻型。
风绰抑郁,不是头顶就是鼻孔,就不能给她一个正常的角度吗?!
“玄长老,丧尸镇不住的,只能斩灭。”又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。
“交给你们了。”玄参长老道。
玄参长老没有有犹豫,也没有理会众阴阳术士们的惊异的叫喊。他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直奔一栋挂血的房屋去。
他破门而入,两下劈开了一只桃木衣柜,在混乱的衣物中翻出了一个女孩。
风绰一眼就认出来了,这真是那只‘肉丸子’,她现在已经瘦下来了,七八岁的模样,面色煞白,双唇干裂,似乎已经死了。
玄参长老将人揽了出来,迅速解开了她的某两个穴道。
风绰刚才也看出来了,‘肉丸子’……哦‘肉丸子’叫秦艽,秦艽的气脉被人封住了。气脉封住的人不会有任何气息,身体代谢会减慢许多,跟死了没有太大区别,但需要有人替她解开。若五日之内气脉不解,那憋也能憋死了。
风绰想起来秦艽曾经说她爹是阴阳术士,那么秦艽的气脉大概就是她爹在临走前封的,他将自己女儿的气脉封住,然后藏进了衣柜,期待有人能在五日内找到自己的女儿,也许她还有一线生机。
这位父亲也许跪倒在衣柜外求了许久,恳求苍天救救他年幼的女儿。他也许也伏在衣柜外哭了许久,然后擦擦眼泪,带着妻子毅然决然地投入了尸潮中。
他们怕,他们也不敢怕。
风绰有些哽咽。因为她的想法在玄参长老带着秦艽离开的时候得到了印证。
她在破碎的无头尸身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两具歪扭残缺的身体。
一个女人的躯体趴着,她仅剩的左手抓着把捕猎的长弓,旁边的那具身体同样没有头,扭曲的手攥着一把断掉的长剑,剑下坠着阴阳八卦的长穗沾满血,另一只手很卖力地伸向女人的方向。
有些人的故事,平淡地轰轰烈烈,然后戛然而止。
风绰收回目光时,忽然有些庆幸,如果自己现在是人形的话,估计已经哭得尸油腐水流满面了。
其实看到这里,风绰已经大体猜到这位玄艽的身份了。
她应当是个剑灵之类的,是一位坐拥千年道行的玄参长老的佩剑兼发冠,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离开了主人,化作了人形,性格纯良的她找了那位‘阴阳鱼’画了张人畜无害的皮。
剑灵不会主动伤人,尤其是这种得道高人的‘高素质’佩剑,教养一定是不错的。不过因为要维持人形,所以玄艽不得不吸阳气。
还有玄艽这个名字,应该也是玄参长老给起的,还挺有深意的。
痴男怨女啊……
风绰感叹,下一秒,转眼已经来到了一座幽暗的书阁。
角落里蹲着一个素白的身影。
风绰兴奋地眨了眨眼,好戏!
画皮(六)
寄生在玄艽身上的风绰依旧趴在那位玄参长老头上。她想,这位玄参长老还挺注意自己形象的,估计每天都得起个大早对着镜子梳头发。
这间书阁并不大,或者说有点磕碜,更像是什么犄角旮旯充的,总之不像正经儿的藏书阁。
角落蹲着一个人,她挽了两只低低的丸子,背对着这边,指尖捻着诀打火,借着光认真地翻阅着。
素白的下衫不长,但她的裙裾下摆有点发污,应该是到处嬉皮打闹的性格。
直觉告诉风绰,这是秦艽。
毕竟这位玄参长老对秦艽那是一个向日葵见了太阳,再加上秦艽小时候也不是什么安分的孩子,泥地里打滚绝对是她作风。
不过风绰结结实实地感受到身下这位玄参长老的怒意,压迫地她大气不敢一喘。
跟结了冰一样,气压又低又冷。
风绰有点意外,这位清清冷冷的长老会生这么大气?为什么?难道这是他偷藏什么话本子的秘密基地?
哦……难怪了,被在乎的人看到这些玩意儿,气不死也要羞死了!
秦艽看得意犹未尽,但也感觉到了森森的寒意,她打了个寒颤,摇着头搓了搓手臂。
“这书窖真是阴冷,不行,得回去了。”秦艽偷偷塞了几本进袖子,小声道。
她扭头,被身后的人吓了一大跳,踉跄一步猛地坐回了地上。
黑暗中,秦艽睁大了双眼,慌张溢满了她精致的脸,惊恐地两条垂在脸颊的麻花小辫就要竖起来了。
玄参长老冷漠地走上前,从她袖子里夺过来那几本书。
幽暗狭小的书窖被橙红的火光照亮一瞬,然后又孤寂地暗了下来。
书化成了灰烬。
秦艽惶恐至极,她结结巴巴开口:“仙……仙尊,对不起,您……您别生气。”
秦艽不敢抬头,但也不说自己错了,只是翻来覆去地道歉。
“我怎么同你说的。”玄参长老开口,很冷,很淡,很平。
“不可偷学……”秦艽声音低了下去,她顿了顿,而后忽然攥紧了短衫,“仙尊,我不明白,你既不教我阴阳术,又缘何收我为徒?”
“……”玄参长老居高临下,睥睨似地看着秦艽。
秦艽似乎被他这般疏离冷漠又嘲讽不屑的眼神激怒了,她猛然站了起来,大声质问道。
“我不是了无天分,尊主说我很有资质!仙尊,我已经十五岁了,你把我带回正一观八个年头,每天就让我玩玩乐乐,从不教我术法!为什么?我去找旁系师兄师姐学习,你还要连我带他们一通惩罚!为什么!?好!不让教就罢了,大不了我自己学,可你为什么连这也不允许!为什么!?你到底收我来做什么的!看我废掉很好玩吗!!!”
秦艽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,她红着眼眶,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委屈。
风绰再次感受到了身下人那股强烈的隐忍,玄参长老似乎也是愤怒至极。
两人干瞪眼许久,直到秦艽平复下剧烈起伏的胸膛,她抹了把恼红的脸颊,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动。
“我先回去了,仙尊。”秦艽沉声道,她平静地经过玄参,与他侧身擦肩。
玄参长老没有说话。
就在秦艽要低下身子钻出书窖时,玄参长老忽然抬手拆下了发冠。
“啊——”
紫金长剑光芒赫然扫过秦艽四肢,她痛苦大叫一声,踉跄跪倒在地上。
风绰怔住了。
“……仙……尊?”软在地上的秦艽不可置信,昏暗中看不清血迹喷到了什么地方,她的四肢虽然还连着,却完全不受控制,微微牵动就是撕裂一般的剧痛,钻心地让秦艽不敢呼吸。
筋脉已然断掉了。
麻木和震惊充斥了秦艽和一直以来旁观地津津有味的风绰。
秦艽身上这四个位置的伤口,风绰太熟悉了。那具自己‘借’来的破烂尸体,就是这样废断的四肢,连长度、方向、位置都一模一样!
风绰呆滞地看着面前的秦艽。
“看够了吗。”玄参长老一步步走进秦艽,四个字似乎是从他的牙缝里硬钻出来的。
“……”秦艽疼得颤抖不止,却咬紧牙关不肯吱声。
“看够了吗。”玄参重复。
“……”秦艽一双漂亮的眸子噙着泪,狠狠地盯着玄参。
“看够了吗——”
玄参那把紫金长剑再次浸了血。
有两枚晶亮的琉璃,破碎了……
砰!
彻底痴呆了的风绰被大力揍到了地上。
她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,她想眨眼,眼皮却没什么感觉,眼前依旧一片黑暗,什么也看不到。
她……这是结束寄生了?风绰揉了揉脑袋,迟钝地打开了神识。
菜市场很冷清,面前是自己那把空荡荡的轮椅,左边是还在荡悠悠的‘咸鱼少女’玄艽,只是右边多了一个人。
是那个身形高挑的‘阴阳鱼’,他怎么在这?
“看够了吗?”‘阴阳鱼’抱臂,饶有兴致地问。
……虽然风绰这张脸皮确实很倒胃口。
‘阴阳鱼’披着他那张金色符文的紫锦缎袍子,流光溢彩的,像是把璀璨夺目的银河裁到了身上一样。而将明未明的夜色下,他整个人都镀了层银边儿,清冷又华美,连着他一丝一缕慵懒的发丝,都熠熠生辉。
“嗯,差不多了。”风绰揉了揉被揍的半边脸,慢腾腾爬了起来。好像不是很疼,不知道是因为死尸的痛觉神经不发达还是‘阴阳鱼’没怎么使劲儿。
“你再不回来,人家阴阳术士就要把你俩打包抹脖子了。”‘阴阳鱼’吸了口烟斗,又把它搁回了耳朵。
风绰嗅到儒雅清甜的味道包裹上来。
他说的不错,天亮之后如果自己还站在这,路过的阴阳术士看到之后,自己必定身首异处。
“那……多谢先生救命之恩了。”风绰没有坐回轮椅,而是很庄重的抱了抱拳,冲‘阴阳鱼’的方向鞠了一躬。
‘阴阳鱼’没立刻搭话,他看了会风绰,又看了眼还被吊着的玄艽:“你打算怎么处理她。”
“先生问我?”风绰意外地指了指自己。
“你结寄生阵的动静我千里之外都听到了,生前必然是个卓越的阴阳术士。你……”‘阴阳鱼’顿了顿,似乎在措辞,“你虽然这个样儿,却能以阳术炼阴气,确实是天赋异禀。”
风绰笑了笑,不知道他口中的“这个样儿”具体指哪方面。
“她没做过恶事,我不打算处理她。”风绰轻轻走上前,摸索着替玄艽解开了捆绑的麻绳。
‘阴阳鱼’有些意外地瞪了瞪眼睛。阴阳术士向来对阴物嫉恶如仇,仿佛是为了立威一样。
重获自由的玄艽也很幸福,她咋咋呼呼地听完风绰的几句嘱托,风绰让她换个地方生活,她欢喜地应下了,然后就咋咋呼呼地跑走了。
虽然风绰有着管闲事看热闹的爱好,但她确实是没太有兴趣打听玄艽这个剑灵的故事了,她觉得玄艽现在挺好的。也许对小剑灵来说,这样已经很不错了。
‘阴阳鱼’站在一边儿看着风绰。
风绰送走玄艽后,又回头鞠了一礼。
“还是要多谢先生,不过我还有事想请先生帮忙。”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,她说。
“嗯。”‘阴阳鱼’搭腔。
“我会想法子找到对先生有价值的脏腑的,届时我定造访,希望先生不要嫌我麻烦。”风绰又笑着道。
“嗯。”还是很简单的一个字,‘阴阳鱼’吊着烟斗,等了一会,他又吐了几个字出来,“伏贪。你呢。”
“啊?”风绰微微一愣,意识到这是‘阴阳鱼’的名字之后,连忙回答,“风绰。先生,我叫风绰。”
风姿绰约吗?‘阴阳鱼’挑眉笑了笑,眼尾金色的两笔夺目。
“谁起的?”他问。
“不记得了,可能是自己起的吧。”风绰也笑笑。
‘阴阳鱼’点点头,将把柄精致的鎏金烟斗挂回了耳后。
“走吧。”伏贪来到风绰的轮椅后边,用眼神示意了一下,旋即意识到她看不见,于是勾起指节敲了敲。
“去哪?”风绰闻声坐过去问。
“回我那,给你画皮。”伏贪张开五指,手掌转了半圈,像扭动一个不存在的开关一样,一只紫金色的‘日行千里阵’便展开在他手心。
“画皮?可我什么也没有呢。”风绰惊讶。
“不必了,有你这身别致的姿色就行了。”伏贪笑着道,而后两人唰地消失了。
远处山层树叠,鱼肚白,红日出,昼始。
画皮(七)
被捧着脸的时候,风绰其实是有点紧张的。特别是伏贪温热的手捏着她的下巴,匀长的呼吸扫过她的脸颊,发丝隐隐约约落下来的朦胧感,还有他身上特有的香气。
风绰不知道这皮够不够厚,她有没有像挨了一个耳光一样迅速脸红。
伏贪很认真地拿着笔在勾勒描画。
“这具骨头挺完美的。”伏贪突然开口。
他是喜欢这份‘职业’的,他觉得端详骨相,绘制皮囊事件蛮享受的事情,尤其是看到好看的骨骼,他总会有把这人脑袋摘下来收藏的冲动。
风绰习惯性地笑了笑,正准备开口,就被伏贪用细骨笔抽了一下。
“别说话。”他皱眉,“也不准笑。”
“唔……”风绰闷闷硬了一声,严肃起来。
窗外无风,耳边却萦绕着树叶细碎的沙沙声,很静谧的声响。
良久,伏贪终于点好了唇,搁了最后一支笔。
桌子上散乱着粗细不一的骨笔,他也不管,掰正风绰的脸自顾自地往后退了几步。
唇红齿白,乌眉珠面,长发懒垂,美人之姿。
“嗯,还可以。”伏贪摸摸下巴,“想要什么样的义眼?”
“这也可以选吗?”风绰有些意外,她觉得伏贪好敬业,难怪五湖四海的妖怪都跑来找他画皮。
“可以。”伏贪从袍子后边的角落掏了个盒子出来就开始扒拉。
伏贪那件紫底金纹的袍子从进屋开始就挂在了一边儿,应该是活动不方便,或者是怕弄脏了还得重写。现在他就穿着一件上半身只有左半边的浅金丝袍,右肩露出白色里衬。衣衫不长,到小腿,束腰,利索,行动方便,很多窜天下海行走江湖的少年郎都爱穿这种款式。
他长发垂于背后束着,将一身干练侠气的衣服穿得随性贵气。
“人眼,蛇眼,鱼眼……”伏贪把眼珠子‘卡啦卡啦’倒了出来。
“伏贪君,我要人眼就好了。”风绰轻声打断他,笑着说。
“嗯。”伏贪很意料之内,“没劲。”
风绰久违地感受到了眼皮和眼球的存在,虽然她还是无法视物,但能装模作样地睁开眼睛依然是巨大的满足了。
伏贪在一边收拾画笔。
“皮需要阳气维持,否则会烂。”伏贪说。
风绰轻轻嗯了一声,但有些苦恼。
她不知道除了男女交合之外,还有没有别的采阳补阴之法。
伏贪看了她一眼,没有说话。
屋内只有伏贪收拾东西的声音,淡淡的香气萦绕。
“伏贪君,你的烟和外边的花是一个味道。”风绰僵硬地吸了吸鼻子。
她连呼吸都没有,吸鼻子这事着实有些生疏了。
“嗯,烟是用花瓣制的。”伏贪答,“这树是用我阳气养的,虽死,却有生机。”
风绰看着神识里绚烂的阳气,想象着它应该是何等红花绿柳的模样。
“是紫树金花。”伏贪仿佛知道风绰的心思,他走过去倚在窗口,看着庭院壮阔烂漫的盛状道,“很热烈,很壮观。”
风绰一愣。
“紫树金花?”她问。
玄艽不就是这么一把紫金剑灵吗?在玄艽记忆里,那个玄参长老,那个砍人筋脉不眨眼的仙尊,用的不正是一把紫树金花炼化的长剑吗?
“伏贪君,这棵树是哪里来的?”风绰忙问。
“我……不记得了,打我有印象就在我身边了。”伏贪顿了顿。
“那你有没有将它折给旁人?”风绰又急又慌。
“嘶,好像有过,好像是一个小孩?正一观的?”伏贪皱眉,“当时看他喜欢,又是个正义凛然的天才就给他折了一段。怎么了?”
“没事……”
对上了!
风绰心中如擂鼓。十有八九,那位玄参长老就是从这里折了一段紫金花,然后炼制成了神兵灵剑。
说起来,寄生在玄艽身上时,风绰没来得及理清思路。
现在想想,自己‘借’来的这具原尸秦艽,七岁失去父母亲人,被正一观的玄参长老收为徒弟,她也许没日没夜都期待着修炼成为大阴阳术士,能让更多家庭免除阴邪困扰。可玄参长老不仅极力阻止,还剜其双目,断其筋骨,废其修为。风绰想,秦艽的遗愿应当已经很明显了。
——弑师,或者保护苍生。
只是这两点,以现在的风绰,怕是出师未捷身先死。
她决定从头开始,重新修炼。以阴气为基,阳术为架,独创一门‘乾坤道’,只要修得大成,无论哪个遗愿,也许都不在话下!
风绰长长地叹了口气。任重而道远啊……
“伏贪君,感谢你愿意赐我这张皮囊。”她起身拘礼,准备离开。
伏贪没有动作,也没有说话,就是持着烟斗靠在窗边看了她一眼,又收回目光。
“告辞,先生。”风绰颔首,坐着轮椅准备离开。
刚出屋门,她就感到院子里站了个人。
玄艽正大张着嘴仰头看着满树金花,听到来人,连忙跑了过来。
“娘子!哇!娘子你变得好漂亮啦!是画皮先生帮你画的皮吧!”她惊喜道。
“嗯。玄艽,你怎么在这里?”风绰不解。
“娘子,我想了想,我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了。无论我在哪里都要被人打骂的,所以我回来找你了!”玄艽兴奋地抓起风绰地手摇了摇。
“找我做什么?”风绰笑笑,歪头问她。
“娘子待我好啊,我要跟着娘子。”玄艽肯定道。
“可我给不了你什么,我只不过是具尸体。”风绰依旧笑着,深表遗憾。
“唔,我可以化回真身,这样技能保护娘子,也不用再吸人阳气了。”说罢,玄艽跟脱衣服一样,哗地褪去了人皮。
一柄华美非凡的长剑落在了风绰腿上。
紫色的木枝盘绕成剑身,两边是锋利的金刃,金纹自剑柄绽放的金花流动至剑尖,霸气凛然,见血封喉。
风绰看不见,却能感受到长剑流转的无法言说的灵气。这应当是那位玄参长老的佩剑。
她轻轻抚摸剑身,感受着它的威力,有些担心自己暴殄天物。
“娘子,你就带着我吧!平时你可以把我盘在发上呀!”玄艽话音一落,长剑化成曲折的紫色藤蔓,沿着风绰的发尾攀了上去。
风绰原本垂在脑后的长发挽在了一块儿,像条粗壮的麻花辫一样,鬓边碎发垂于肩颈。紫色藤蔓带着金灿灿的花盘在头上和发尾,正面看来像带了只紫金花冠,优雅又俏皮。
风绰无奈,她想将玄艽拽下来,却发现她攀地很紧,拽的头皮生疼。
“娘子你就带着我嘛,带着我嘛!带着我嘛!带着……”
“好好好,我答应你就是了。”风绰无奈,只得苦笑着认怂。
“耶!”玄艽欢呼一声,旋即不再开口。
不愧是高素质剑灵,很遵守职业操守。
伏贪叼着烟斗,若有所思地看着院内的人。良久,他似乎做了个决定,挥手披上了外袍,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门。
“伏贪君?”风绰被猛地一推,疑惑道。
“我想了想,我也不能白送你皮囊。”伏贪说。
“那先生想要什么?”风绰笑了。
“我很好奇你要如何修炼阴气,所以,”伏贪目视前方,平淡地说,“你也带着我吧。”
风绰有点懵。
怎么?突然就三人行了?
画皮(终)